过了九月中旬,天气转凉,禁苑中的桂花开了,十里飘香。 琴声悠悠,伴着薛琼琼婉转的歌声。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在台上跳舞的女子气质清冷,宛若月宫中的嫦娥,正是梅妃江采萍。 江采萍的舞姿与杨玉环不同,少了些妩媚与俏丽,多了些飘逸与哀婉,仿佛要随时乘风飞去。 随着曲调一变,披着一袭白色绸袍的李隆基翩然下台与她对舞,衣袂飘飘,恰似仙人。 一曲罢,歌的韵味久久未散。 高力士手持大氅,小跑上前,披在李隆基身上。 “圣人莫着凉了。” “高将军看朕这支新编的舞,如何啊?” 李隆基心情颇好,说话间,拉过江采萍的手,将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还温柔地拍了拍她的香肩,柔声道:“梅精跳得好啊。” 因江采萍喜爱梅花,他戏称她为“梅精”。 “是圣人编得好。” “可惜太短了,舞得不尽兴。朕欲将它扩编为三十六段,名为‘秋月桂宫曲’。” 谈起曲乐,李隆基极有见地。 薛白只能唱一首新词,他却能研究出其中的千变万化来。 正说得高兴,忽一转眼,发现杨玉环不知何时到了桂树下,他不由责备了高力士一句。 “太真到了,高将军也不早说。” 其实,大唐天子偶尔也会故意摆出俯低做小之态来哄美人,不失为一种小乐趣。 因杨玉环的性子有些厉害,宫中少有人敢像她一样发脾气。 李隆基笑道:“太真何时到的?可瞧了朕新编的舞?” “臣妾不配瞧,毕竟梅妃比臣妾更像嫦娥。” “各有千秋,不必作比较。”李隆基笑得愈发爽朗,道:“待朕再编一支更适合太真跳的舞……” 这支舞既然更适合江采萍的清冷气质,那就得她来跳。此为高雅之事,不像朝中俗务换谁做都差不多,他乐曲造诣极高,自是有所坚持。 杨玉环依旧不高兴,行了万福,转身就走。 “诶,太真莫恼。”李隆基好言相劝道:“今日喊你姐姐们打牌如何?” “圣人不必费心哄我,我既无才情又骄悍好妒,且娘家兄弟还跋扈嚣张,惹圣人生厌了,放我还家便是。” “怎还在气恼?” 李隆基笑问了一句,向高力士道:“薛白还被关着?无怪乎好阵子没看到猴子的故事了。”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故事虽是薛白带头写的,每日却只写那么一点,无甚趣味。多的是人效仿,拼命地写故事给圣人看。 近来李隆基就不缺故事看,如《广异记》每日几篇异怪故事,如《西域玄怪传》则是模仿猴子的故事,还有本《绿衣使者续传》则是完全依着他的口味写的情爱故事……背后其实都是各方势力在搜罗人才,以期讨好他。 圣眷就那么多,分给这边多一点,那边自然就少一点。 “回圣人,还关在京兆府狱。”高力士道:“此案明了,不宜公然徇私。” “竟连天子也难办?”李隆基叹道,“太真莫恼,不过是多关几日,不会伤那小子分毫。” 他看得出薛白又在卖乖,故意将私怨闹大。一次两次还觉新鲜,如今他也烦了。且杨玉环认下一个俊俏小郎君作义弟,他心里稍微有些不痛快。 当然,李隆基气度大,无意追究,懒得管罢了,给薛白一个小教训,往后收敛些。他知朝中官员自有分寸,不会去为难一个被圣人关注的人。 杨玉环偏要恼,道:“那倒是臣妾不懂事了。” 她借着与江采萍争风吃醋的时机,竟是敢给李隆基甩脸子,丢下一句话,自领着一群宫娥便走。 李隆基发了火,指着她那靓丽的背影,道:“高将军也看到了,恃宠骄纵,朕若总惯着她,更要无法无天了。” “圣人息怒。”高力士忙赔笑道:“想必是贵妃见梅妃舞跳得好,有些不安了。” 这般一说,李隆基怒火消得也快,自嘲地笑道:“朕堂堂天子,犹得哄她啊。” 天下官员无数,绝大部分名字不为圣人所知。可有些人若能攀上贵妃的裙带,圣人自能时常想起他;若能再与贵妃作了亲戚,那待圣人想要哄贵妃之时,他就有了大用…… ~~ 薛白已在京兆府狱住了几日。 他有人关照,倒也没有受很大委屈。 最苦的是达奚盈盈,莫名受了这无妄之灾,在牢中十分不方便。原本白皙干净的肌肤上沾了污渍,落在旁人眼里总有种异样的震撼感。 她觉得这牢不能白坐了,得借机取得薛白的信任,每每要找他搭话。 “郎君,奴家看那些狱卒比我们还不安,想必萧炅快扛不住了,却不知他为何不肯放了我们?” 薛白正在蹲马步,睁开眼又闭上,道:“告诉你也无妨。” 达奚盈盈大喜,心想自己总算通过考验,成为他的心腹了,不由也蹲了过去,凑近了听。 薛白却只说了一个字。 达奚盈盈先是愣了愣,有些疑惑,之后恍然明白过来,低声道:“原来如此,奴家本该早些想到这一层的。” 她看薛白无意多言,只好转向杜五郎,问道:“五郎一开始便动手打元捴,原是知晓此事吗?真是深藏不露。” 杜五郎却觉得她露太多了,忙把外袍递过去,答非所问道:“你披上吧,那个,天气转凉了,万一得了风寒。” “多谢。”达奚盈盈接过外袍,自然而然道:“五郎帮我一下。” 杜五郎正有些慌,走廊那边有狱卒过来,径直打开牢门,他连忙上前,语气自然许多,问道:“刘典狱,可是要放了我们?” “京兆府狱招待不了五郎,伱的案子移交刑部了。” “是吗?刑部大牢我还未去过呢。” “嘿,五郎又风趣,刑部覆审此案,你们未必要坐牢。” “哈哈,那就借刘典狱吉言了。” …… 往刑部的一路上,杜五郎都在与前来押送他们的狱卒聊着。 “这位长吏,我看你腰间的牌符比京兆府狱的典狱们还多两枚?” “这是用于出入皇城、尚书省。” “大理寺典狱就只有皇城牌符,但没有尚书省牌符。” “唯有我们刑部狱被称为‘仙台设狱’。”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从来没去过。”杜五郎道:“长安城我已去过四个牢狱,但不知竟有二十六个?” 话题既然聊到了,几个狱卒便介绍起来。 “一府两县三司各牢狱之中,最特别的其实是长安县狱,挖地数丈深,出口以大石为盖,称为‘虎牢’。除此之外,金吾狱所押之人上至朝廷命官,下至江洋大盗,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东、西徒坊则关押犯人众多,驱为劳役;中都狱神秘,我虽有耳闻却不曾见过;对了,还有一个小小牢狱,名为‘独柳树狱’,籍籍无名,却最值得一看。” “为何?” “哈哈,凡需斩首之人犯,先押至独柳树狱,以待斩首。” 杜五郎听了,感慨原来长安城牢狱还有这般多的讲究,普通人还真是不知道。同时他也心里发寒,重新有了敬畏。 进入地处皇城正中、占地广袤的尚书省之后,向西一拐,第二个衙署便是刑部。 相比光德坊京兆府的嘈杂,刑部风气肃然,来往官吏都是轻手轻脚。众人虽只是来此坐牢,却也有一种步入大唐中枢的感受,因为此地确实是中枢。 他们被带到了班房,杜五郎左看右看,问道:“我们便安置在这里吗?” “不然呢?案子还未审,且在此候审!主犯薛白,随我们来。” 薛白并不意外,当即起身,却是先去换了一身素净衣袍。 ~~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已有些老眼昏花,加之长期伏案,精力渐渐不济,批着公文差点坐在那睡着了。 “阿爷?” 李岫正在议事堂说事,久不闻李林甫回应,不由问了一句。 “什么?”李林甫回过神来,问道:“方才说到哪里?” “说到剡溪藤。”李岫道:“孩儿问了将作监的工匠,数十年来剡溪已被砍伐过度,嵊州官府不得不严禁民间砍伐,因此贡纸愈贵。另外还有一事,元捴一心要这财路,三个月前已派人去了江南。” “去便去了,数百里剡溪,他那几个人又能砍去多少藤木?”李林甫道:“将东南贡纸改为将作监制造一事,已与诸多节流之法一并奏禀圣人了,圣人是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