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手心,蓦地想起很早以前秦紫烟说过的一句话,“你只知他温文尔雅、风度卓然,可见过他耐心周旋,温存缱绻?”如今,她倒也见过他耐心周旋,温存缱绻的样子,可是正如母亲所说,她和慕言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地位上的区别,更还有十几万年的经历,从前她遇见慕言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曾经隔着一个秦紫烟,纵使那只是慕言的一步棋,她还是耿耿于怀了许久,回到天上,她更加不知道这十几万年的岁月里,究竟有多少人走进过他的世界,而她,又算是第几个,有句话说的很对,有些事情不知道倒也罢了,知道后便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眼见他们就要散去,若是一回身撞见自己躲在后面偷听,多半尴尬的很,她忙忙地向后退到一丛低矮的花树后面,一转身却发现再往后面便是池塘,退无可退,只好蹲在原地,希望帝君径自走开,没有注意才好,正在侧耳倾听响动之时,花树一侧传来一阵悉嗦之声,一个白衣身影猫着腰窜了进来,正好撞上她,两人俱是一愣,文昌尚未来得及出声,就被那白衣女子直接按住了嘴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白衣女子干脆拉住了文昌一个翻身落下池塘,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文昌心里想这落水的声响远远大过躲在树丛后的响动,纵使之前未被发觉,落水之后也难免有人循声而来。抬头向上望时,却发现头顶上是遮天蔽日的荷叶,这瑶池四周向来种着密密麻麻的碧荷,此刻正好起了遮挡的作用,隔着一片荷叶,她听到慕言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还好。”那是一个略显淡漠的男子声音,“你最近倒是不错。” “唔,确有那么一桩喜事。” “有所耳闻——只是未曾想过,你这样的人,竟然也堪不破情关二字。” “彼此彼此。” 两个声音,一个清冷,一个温润,听对话的口气,似乎相当熟稔,文昌竖起耳朵正欲听听和慕言聊天的到底是谁,却没了响声,隔了片刻,身边的白衣女子先探出身来,张望了一下,想是看到人走了,自己在岸上撑了一下,爬了上去,然后伸出手来,将文昌也拉了上来。 “不好意思,把你也拖下水了。”她先自开口道歉,细长的眉下是弯弯的杏眼,额间是一朵艳丽的凤羽花。 “没关系,反正我也在躲人。”文昌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哦,你也在躲人?谁啊?难道也是东华帝君?”白衣女子的神色一动。 “东华帝君?”文昌怔了一下,猜想刚才和慕言聊天的大约就是她口中的东华帝君,于是摇摇头,“不是,是另外那个,太昊帝君。” “哦。”白衣女子点点头,神色立刻缓和,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将湿淋淋的长发握在手中,利落地扭了几下,甩了甩,方才冲着文昌一笑,“我叫凤九,青丘白凤九。” 文昌虽不常来往天界,但也知道青丘住的乃是九尾狐一族,现在的天族太子妃白浅上神便是青丘人氏,这位白衣女子来自青丘,又姓白,只怕是青丘帝君家里的某位帝姬。不过眼前的这位一点帝姬的架子都没有,很是可亲,于是浅浅一笑,“我是文昌。华胥国的文昌。” “文昌……文昌……”凤九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忽然若有所悟地叫起来,“你就是太昊帝君喜欢上的那个小神女啊,我听姑姑说起过你。” 文昌一时无言,不想自己在天界竟然已经这么出名。 “那你刚才为什么躲在那里啊?”凤九一脸好奇地问,还未等她回答,又补了一句,“难道你也是受帝君逼迫,自觉是一场孽缘,看见他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的那种?”她大约是联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一副同病相怜的表情。 文昌一脸黑线地看着她,顿了一下,才故作随意地道:“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他在那边聊天,不方便打扰而已。” “了解了解。”凤九点头。 这便是东华帝君和太昊帝君的两位小帝后的第一回碰面,着实只能用狼狈二字形容,不过也正因着这难得的狼狈,二人之间的关系陡然近了一层。第二回再在九重天上的瑶台盛典上碰到的时候,两人相视一笑,自然地便凑到了一处。 “你的样子看起来不怎么开心么。”凤九看着一心埋头吃东西的文昌。 “我开心的很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文昌随手夹起一只翡翠水晶虾饺,“喏,这个,我从前就很爱吃,很好吃的东西——”她的话忽地一滞,夹着的虾饺也掉了下来,目光只管看着远处,凤九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太昊帝君正在和一众仙官聊天,这众星拱月的阵势里,最扎眼的却是站在他身边的一位绯红衣衫的仙子,只见帝君脸上挂着招牌的温柔笑意,不时点头做倾听状,绯衣仙子柔声细语,神色温婉,气度不凡,两人站在一处,竟也十分般配。凤九了然地点点头,“那个是玉卮公主,西王母家的三公主,我倒不是八卦,不过据说天君有意替她做媒,撮合她与太昊帝君的婚事,但是帝君在这些事上一向都无心无情,提了几次都回绝了。” 文昌收回视线,尽力将口气变得随意,“嗯,慕言不喜欢那种类型的。” 凤九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她便解释道,“慕言,嗯,就是帝君,他喜欢的是那种活泼一点的,率性一点的,说话不兜圈子直来直往的,人要够聪明,知道他需要什么的那种。” 凤九眨了眨眼睛,“我觉得我就是这种人呢。” 文昌无语看她。 凤九扑哧一笑,“开玩笑的,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当然。”她很肯定地点点头,“慕言说过他就喜欢我这样的。而且他还说,他一生只会娶我一个人。” 凤九顿时觉得太昊帝君的形象高大了起来,直逼她那一腔情意足可惊天地泣鬼神的姑父——当今太子未来天帝夜华君,最起码人家能直接说出我就喜欢你这样直白的话,比起石头帝君东华不知强了多少倍。她自己感叹了一回,方才想起有件事要提醒文昌。 “帝君对你的心固然难得,不过还有件事,我也是从姑姑那里听来的,须得提醒你。”她左右看看并无人注意,方才凑近了文昌的耳边,“据说当今的天君很爱乱点鸳鸯谱,当年给我姑父指了一个叫素锦的侧妃,险些害了我姑姑的性命,后来那素锦又因爱成恨,差点害死了我姑父夜华君,那一段过往真真称得上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比那凡间的话本子跌宕起伏的多了,现如今,他若是起了心思要将玉卮公主指给太昊帝君,只怕帝君也是不好回绝的。” “为何?”文昌有些不解,“慕言不是回绝过吗,若是他提起,再度回绝不就好了?” “从前帝君回绝,乃是因为无意迎娶帝后,现在四海八荒的都知道他要娶你,既是开了这个头,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区别?” 文昌想说多一个少一个区别大了,只爱一人那是情有独钟,多了一个就是见异思迁,再多几个就是朝三暮四,反正除了一个都不是什么好词,不过想想当今天君自己就有好几位侧妃,只好忍住了,转而问凤九,“那天君为何一定要为玉卮做媒呢?” “据说玉卮公主仰慕帝君已久,天君恰恰欠了西王母一个人情,所以只要玉卮公主有意,天君必定是要帮这个忙的。” 文昌望着站在帝君身边笑语嫣然的玉卮,半晌没有言语,只是下意识地用筷子戳着盘中那只翡翠虾饺,直到将饺子戳成了蜂窝状,才收回来视线,冲着凤九一笑,“那天君的面子恐怕要挂不住了。” 凤九见她毫无危机感,忍不住问:“这么有自信?” “倒也不是自信,”她放下了筷子,认真地道:“慕言既然说过只娶我一个,他承诺过的,我相信他。” 凤九抬眼望着远处温文尔雅耐心周旋于一众仙官仙子之中的太昊帝君,他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客气而疏离,偶尔,视线扫到这边,虽然只是略作停顿,眼神却立刻变得温柔起来,笑意直达眼底,凤九想,那种目光,或许才是两情相悦的人应该有的吧,而那个人,似乎从来都没有那样温柔地对她笑过,这般想着,心情忽地就悲凉了起来。 一个银紫色的高大身影阻断了她望向太昊帝君的视线,凤九顺着暗绣云纹的袍椐向上看,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长眉微皱,神色莫名。 “看的这么出神,那边有什么好看的么?”他的口气听起来很不善。 凤九讪讪笑道:“没有,没有,我和文昌聊天而已,聊天。” “既然没什么好看,那便过来坐吧。”紫衣白发的帝君微微侧开身子,示意她跟过来。 “这……”凤九求救般看了看文昌,好歹也算是“过来人”的文昌一眼就看出二人关系不寻常,真诚地举起手示意,“二位请自便,自便。” 凤九便灰溜溜地被紫衣白发的帝君押到离太昊帝君八丈远的桌子上去了。 文昌一个人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盛典上神仙虽多,她认识的却很少,认识又能说得上话的更是少之又少,无聊之下干脆离了席,自个儿到瑶池边寻了处安静的所在,悠闲地躺着闭目养神。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地躲到这里来了?” 她抬了抬眼皮,爱理不理的道,“里面人多,气闷的紧。” 他径自在她身边坐下,“方才不是见你和青丘的凤九聊得正开心么?” “是啊,”她没好气地道,“聊了一些你的绯闻。” “哦?”他颇感兴趣的问,“是什么样的绯闻?” “绯闻么,自然是和那绯衣女子的新闻了……” 他微微侧着头,上下打量着她,“你这是要我藉此剖白一颗真心么?” 她闻言坐起,抬起一只手抚上他的胸口,贴在他心跳动的地方,“好啊,说来听听。”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想了想,缓缓地道,“我心匪鉴,不可容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她目光闪动,莞尔一笑,眉间的一点不快烟消云散,“放过你了。” 他却很认真地看着她,“玉卮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哪有,我又不是醋坛子。” “不是干嘛偷听我和她谈话?” “我哪有?” “那天慌慌张张跳进荷塘里的人不是你么?” “怎么可能是我,那是凤九。” “哦?”他带着些惊讶的语气拖长了调子,“你怎么知道那是凤九?你也在场?” “……” 瑶台盛典后,文昌有段日子没有见到凤九,这期间她和帝君的亲事基本上敲定了下来,因她本人同意,华胥也就没有继续阻拦,只是时常语重心长地教导她须得注意自己的身份,切不可再像个孩子般意气用事、任性而为,这种话听多了,她便十分苦恼,反思自己是否太过孩子气,某日得了个空子便直接向帝君求证:“慕言,你也觉得我像个孩子吗?” 坐在一边饮茶的帝君的视线在她面上一扫而过,淡淡地问“像个孩子有什么不好吗?” “也没什么不好,不过你会不会更喜欢妩媚成熟一点的我呢?” “比如——”他微微侧了头,等着她给个示范。她在心里揣摩了一下妩媚成熟的感觉,将纤指捏成兰花模样,举到脸畔,拢了袖子,向着他微微一笑,半掩半露间眼波横流,的确是一副好模样,帝君却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那这样呢?”她又想了想,站起来袅袅婷婷地走到他身边,就着他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轻抬唇,微露齿,娇滴滴含羞带怯地叫了一声,“帝君~~~”帝君扶着茶杯的手一抖,半盏茶泼了出来,他抽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忍了片刻,终于还是笑了出来,“这个好像叫风情万种。” 她皱了眉瞪他,有些不服气,又想了想,“这个呢?”她抬起手,从他那流水般垂下肩头的发中拈起一缕,慢悠悠地举到了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发丝,眼波自低垂的眼帘下若有似无地飞了出来,指如玉,发如墨,唇如火,他忽然站起来,一个拉扯将她压倒在了桌子上,“这个,好像叫——”他低头凑近她,温热的气息停留在她的耳侧,“挑逗……” 大婚典礼定在了三月后,就在文昌忙里忙外的准备出嫁,并在母亲的威逼下努力学习各项礼仪的时候,凤九翩然而至,一进门便敲敲桌子,惊起了正在对着天宫的礼仪册子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文昌,“有不得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