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跪,头一抬,魅羽终于看清了被月光照着的那张脸。苍白的眼珠,只有中心有个灰点。又粗又黑的眼圈,把眼睛框了起来。脸上的皮肤像破裂的砖墙,嘴巴没有嘴唇。
凡是在鬼道有这种长相的,基本都是出身于北部的赤缟地。原本是流放的厉鬼,但机缘巧合脱了籍,成了良民。之后一般都做些执法或行武的行业。
鹭灵冲他点点头。“有劳万疆尊者了。这是小童青儿,请尊者多加照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万疆目不转睛地盯着鹭灵,仿佛能多看一刻是一刻。“上人对小人有救命之恩,上人的事就是小人的事。”
啰嗦了一会儿,不喜呱噪的鹭灵显然有些倦了。私下嘱咐了万疆几句,便打发二人行路。在魅羽离开前,他又盯着她的眼睛说:“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都和你说了。切记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我说的,是任何人。”
魅羽点了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灯,跟在万疆身后,往山下的方向走了几步。万疆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说:“青儿姑娘别嫌小人怠慢。小人这幅尊荣,没得吓着姑娘,就在头里引路好了。姑娘若有吩咐,请说……哦,不对,上人嘱咐了,姑娘目前无法开口。姑娘就拿石子儿扔到小人身上便可。”
这也太客气了。魅羽想着,手里拿着灯笼,不能冲他行礼,只能两手虚虚地合在一起,冲他点了下头。
她自己也是鬼道出身的事,看来鹭灵并没告诉万疆。不过,按说万疆只要一接近自己,就该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阴气。
她低头看看左手腕上戴着的那串琉璃佛珠,心想陌岩搞不好送了一样宝贝给她。兮远师父那么多奇珍异宝,都没有一样能代替避梵咒的呢。
下山下了一半的时候,月亮躲到云彩后面去了,周遭越来越黑。突听万疆说道:“姑娘可将灯扔了。现在!”
魅羽知道要发生什么,把灯熄灭,扔到路旁。先是眼前一片漆黑,跟着不远处的下方星星点点亮了起来,头顶的月亮也亮了起来。一条大河慢慢显现在前方的脚下。魅羽知道这条河对面叫无回河,这边叫什么就不知道了。无回河在人间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
魅羽和万疆走到岸边。过了一会儿,一艘船便已停在了面前。撑船之人到了近前,立刻跪下行礼。他的样子虽然也丑陋,但没有万疆那么恐怖。
“万尊者恕罪,属下来迟。最近渡河者突然增多,不知为何。”
万疆刚刚对鹭灵和魅羽低声下气,此时却换上了一副威严的神态。“也不是谁要渡河,就得听他的。”
船夫磕了个头。“来的是道门的一些人,都似是有来头的,得罪不得。”
万疆没有再理他,等船掉头后,请魅羽上船。魅羽脚上使了点劲力向前一跃。本该落在船尾,谁知道身子呼呼往前冲,眼看就要出离船头掉入河中。原来鹭灵给她的两成劲力那么厉害啊!
身后的衣服突然被人一拽,魅羽稳稳地落在船头。回头看,见揪住她的人是万疆。对方马上松开手,冲她笑了笑。“青儿姑娘不愧是上人的童子,功力非同小可啊。”
魅羽的脸红了。心想尊者您才是非同小可呢。
船到了河中央,月亮渐渐隐去。前方的天空中开始出现亮闪闪蠕动的东西,但不是星星。万疆和魅羽站在甲板上,向她介绍这条河的情况。
“同一条河,站在先前的岸边,叫伽陇河。等到了对岸,它就改名叫无回河了。”
伽陇河?魅羽皱着眉。这名字为何如此熟悉?她最近在什么地方听过吗?
万疆又说:“权贵们都有自己的私船。除此之外,明面儿上的渡船都是我们在经营。还有些黑船,主要就是运送鬼妓,也有人交了重金给蛇头跑到人间的。凡是非法的船,被我们逮到,一律就地处理。当然总是少不了漏网之鱼。”
船在迁伢靠岸。不愧是谟烬滩的首府,岸的这边热闹非常,一座座屋舍灯火通明。放眼所及的小楼尽是三四层高,夜里也能在等下看清雕梁画栋,一点儿也不输人间的繁华都市。
万疆带着魅羽来到一条街上,这条街她只来过一次。街上穿梭着各种繁忙和悠闲的人,有人摆摊卖吃的,有修鞋的钉马掌的,有人算命。
早有一辆马车在等候万疆。魅羽上车时,注意到马没有嘴唇,牙骨和牙龈都是外露的。这种马肯定也是从赤缟地来的,据说特别耐跑耐饿。
车一开,万疆便严肃地说:“青儿姑娘,接下来到了叠香阁,会有人在门口等候,我就不进去了。姑娘此行一定要小心!若是雅宣阁的人没有把你领走就算了,万不可擅自行事。回来时去剪冷街的药铺就能找到我的人。”
马车到了叠香阁门口,魅羽下得车来。是座三层的楼房,黑漆漆的横梁上挂满了血红的灯笼。果然见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站在门口。女人自称薛姨,面色是惨白中带点儿铁青,让人不寒而栗。涂得红红的嘴正裂开笑着,热情地将魅羽领了进去。
“上面说了,不让问,”二人上楼梯时,她小声在魅羽耳边说道,“所以姑娘放心,梳妆打扮之后,一切都由着姑娘做主。”
二人进了一间大厅,魅羽的第一感觉就是:冷。不是说屋里没有人,恰恰是有好多正在梳妆打扮的女子,但身上都散发着寒气。一个个也和薛姨一样,皮肤煞白、嘴唇鲜红、眼睛吊吊着、眼圈漆黑,坐在一排排桌子前梳妆打扮。不用问,这些都是来自贫民阶层的鬼女。
薛姨走到一张桌子前,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套红色的裙子。坐在桌旁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魅羽。“又有新人来了?这个倒不哭不闹啊。”
“不该你知道的别问!”薛姨瞪了她一眼。转头来又满脸堆笑,将魅羽带到一个小屋去换衣服。
折腾了半天,新来的魅羽就和其他姑娘一样了:脸上涂了三层白粉,嘴唇上抹了鲜活的胭脂,眼睛下面还搞了一堆银光闪闪的东西。唯一不同的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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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既然发了话,之后果然没人来找魅羽的麻烦。晚饭在楼上一个厅里,分两种。她和另外两个“热乎气”的女孩坐一桌,吃的饭和在人间的差不多。只不过那俩女孩浑身伤痕累累的,估计被抓来之后挨了不少打。其余“冒冷气”的女人们围了三桌,吃起饭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看就是曾经被狠狠地饿过。
饭还没吃完,客人就陆陆续续来了。女人们被一个个叫到名字,离开饭桌到楼下的大堂里去。魅羽吃饱后,跑到二楼的栏杆处,观察楼下大堂的情况。
有意思的是,男客人们并不都是鬼里鬼气的样子。六道中除了畜生道和地狱道,好像哪里来的都有。有几个天人还仪表堂堂、仙姿飒爽的,照样和鬼姑娘们搂搂抱抱、吃酒调笑。
哼,魅羽不能说话,只得暗哼了一声。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们,要是被他们的族人知道他们来这种地方,搞不好要身败名裂吧?话说这些姑娘们要是放到人间的烟花场所,还不得把客人都吓死!看来有些人就是专好这一口儿。
在叠香阁一连住了三天,里面的人除了面对面遇见她会让开以外,基本让魅羽感到自己不存在。她好几次想和那俩人间来的女孩儿亲近一下,希望对方能主动告诉自己一些她们的经历,可那俩女孩比她这个哑巴还要沉默、害怕。
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个无体的鬼魂,别人都看不见她。闲得无聊了,她也会去偷窥一下姑娘们在屋里都和客人们做些什么。有的能看懂,有的看不懂。
鬼道的晚上看不见星星月亮,天空中只有魂灵的光。迁伢上空的魂灵是真多呀!看来大家都想来这儿生活。
到了第四天傍晚,还没开饭时,魅羽明显感觉气氛不对。无论是薛姨还是姑娘们,都紧张地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没人说话,也没人露出对晚饭的兴趣。魅羽也跟着坐下了,心想该是雅宣阁的来这“挑人”了吧?
但听得大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门被粗暴地推开。从门外进来八个大汉,领头的两个尤其面目狰狞,四颗尖牙从嘴里呲出来,肌肉如怪兽般在衣服底下鼓涨着。
两人的目光从一众女子身上扫过,停在魅羽身上。
“那个看着还行,”当中一人挥了下手,便有两个大汉走上来,要捉住魅羽。
“她可是个哑巴,”薛姨怯怯地说了一声。
“哑巴更方便。”
虽然魅羽知道这次来谟烬滩的目的就是被这帮人捉走,但心里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两条大汉一人捉住自己的一只胳膊时,她的内力已从丹田里升至双臂。只要胳膊一抖,就能把对方震开。然而又想起鹭灵的那副画像,画中女子虞兰那副善良温和的样子。
强行气沉丹田,浑身扭动着似在反抗,却没有一点劲力地被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