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
天上的细雨已然变成了中雨,似乎一点停下来的迹象都没有。
事实上,根据刚查到的天气预报,未来三天都是小到中雨。
至于三天后是不是会放晴,又或者演化成大雨……对不起,以现在的气象预测水平,不知道。
………………
德州火车站的门口,不止何时顺排停着着二十几辆破旧的长头解放,几乎将迎宾大道堵住了一半。
说实话,也就现在已经是晚上,路上的行车并不多,而绝大部分公交已经停运,否则像这种明目张胆地占道行为,绝对会引来一阵怒骂,遇到脾气差点的,直接轮着胳膊上阵都正常。
这些破烂老爷车,经常混迹火车站和客运站的人都认得,那是那群黑车司机吃饭的家伙。
但奇怪的是,平日里这些跟老鼠一样东躲xz的黑车,今天不但正大光明地停在了火车站出口,而且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任何拉客的意思,而是以车顶为支点,对对面的竹竿一起,将一张张雨毡支楞了起来。
虽然因为是长头车的缘故,这些雨毡没能全部连在一起,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些老爷车是在构筑一个临时的、超长的遮雨棚。
将最后一块砖头压紧,确定雨毡不会滑落后,一个汉子麻溜地爬下了车顶,钻进副驾驶座,然后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雨水,一边埋怨道:“操,也不知道申老大发了什么疯,大晚上非要用传呼机把人call起来……call起来也就罢了,你要是有生意介绍过来也行……这td让我们用自己的车支帐篷算怎么回事?”
正在往下卸东西的司机闻言,低声喝道:“闭嘴!你还想不想在这条线上混了!?申老大一口气把所有的人全部call来,肯定是有要紧事,不然你以为谁愿意在这下雨天的大晚上出来……没瞧见申老大自己都在带着治安队的人维持秩序么?”
这近一个月来,申老大和那些加水站老板着实赚了不少,心情大好之下,连带着给他们这些跑黑车的发了個红包不说,还主动帮他们揽了些客,减免了一些费用——小红包 提成 客源大涨 上供额减少之下,他们这近一个月来,可比以往过的滋润多了,因此还真就越发不敢得罪申老大。
副驾探头出去看了看,果然发现广场上密密麻麻地聚着人,而七八个身穿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正在一旁维持秩序——从昨天起,有大量的外出务工人员被遣返的消息已经逐渐在他们这个小圈子里传开,他自然猜得到广场上聚集的是什么人。
扭头看了看司机正在往下搬的东西,副驾嘟囔了一下:“你说配合配合申老大的本职工作,帮着搭一下避雨棚,暂时安置安置那些务工的也就罢了,可他让着急忙慌地让我们找些玩意过来干啥……总归不会是还得给人家好吃好喝地供着吧?”
原本这只是句吐槽的玩笑话,孰料司机却是点了点头:“没错……这种鬼天气,要是不给人家弄点吃食暖暖身子,生病了怎么办……过来搭把手,这玩意一个人不好抬!”
副驾有些不情愿地把手搭在那个脏乎乎的煤气灶上:“可默默百炸不是在火车站里面开着店么……干嘛要把这些玩意顿在这……咱们又不会做吃的,一会总归不会让咱俩去充当厨子吧?”
司机将煤气灶顿在地上,反手又从车上拎了两个煤气罐下来:“那个就是个连小店都算不上的小小店,怎么可能处理得了那么多人的吃食?……放心,庆丰食品那边紧急调派了许多人过来,咱们只需要提供炊具和场所,到时候人家自然会派人过来当厨子。”
副驾撇撇嘴:“要我说,庆丰食品厂这回是在犯傻……这德州火车站每天来来往往的人流可是近两万人,其中被堵回来的民工更是不知道多少……就这么一家乡镇企业,就这么点人手和财力,他们接的下来么?”ъitv
驾驶员嗤笑一声:“说你脑子不好使还不承认……谁告诉你这些人要全部接下来的?”
“拜托伱搞清楚,德州火车站每天的人流近两万是不假,可如果只算朝省内分流的人,撑死了也就八千!”
“这八千人里,不可能全是务工人员吧……那些出差的、旅游的、探亲的,你不算进去了?……这么一掐,每天的务工人数顶多也就四千多号人。”
“你以为这四千多号人,人家会全部安置?告诉你……不可能!”
“没听见老陈他们说的么,人家只打算安置那些没钱坐车的,家里这里远的人……把德州本地的和掏得起车票钱的人一划拉……撑死了也就三千号人不到……这还不算今天白天已经出发的那批……要是把那一批除掉,今天晚上顶多也就需要安置个七八百号人!”
副驾了然地点了点头:“七八百号人,那倒也勉强扛得住……可是,明天怎么办?……瞧着样子,各地被堵回来的人可不少,没有个五六天,别想回来完……啧啧,每天三千人啊……往你面前一站,绝对能吓死个人!”
司机耸了耸肩:“那就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了……不管怎么样,先把今天晚上的事办好吧……要是申老大到时候发飙,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话音刚落,便见到几队表情犹豫的汉子畏畏缩缩地跟在几个庆丰员工的身后走了过来,队伍旁边还有一个安保员陪同着。
“这就是那个啥……对了,是咱兰陵县钱福乡和齐民乡特意委托咱们给老乡准备的避雨处……咱现在运力有限,晚上困了的话就只能委屈点,轮流着在车上眯会眼……来来来,赶紧先过来歇着避避雨……昌芬,赶紧麻溜地把锅支起来,给老乡们弄点吃食暖暖身子!”
看着这几十号人犹犹豫豫地跟着那几个庆丰员工在最尾端的那辆老爷车前站定,司机和副驾对视一眼,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这些遮雨棚不是庆丰食品拜托申老大让自己等人搭的么?
庆丰食品不是临邑双林村的么?
可那个钱福乡和齐民乡又是什么鬼?
………………
火车出站台。
身穿工作装的吕莹莹正焦急地等待着,时不时地抬手看看表,又扭头看看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身后几个庆丰食品员工手上杵着的硬纸牌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欢迎回家”四个大字。
正当土狗同学埋怨着这趟火车又晚点时,随着一阵隐约的嘈杂传来,吕莹莹精神一震:“来了……赶紧把牌子举好。”
出来的人乌压压的,起码有两三百人之多,但不可能全都是铩羽而归的务工者……出身与农村的土狗同学,一眼就能辨别哪些是她们的目标。
其实这些人很好辨认。
喏,
穿着皱巴巴、旧兮兮的蚂蚁蓝;
带着五星帽;
背着或提着几个花花绿绿的蛇皮袋子;
一条土灰或灰绿色薄裤,
穿着解放鞋或者破旧布鞋,
有着一脸粗糙皮肤,眉宇之间显露着无所适从的……
一准就是外出务工者。
当然,外出务工者和务工者也是有区别的,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吕莹莹她们只能把目标放在那些最需要帮忙的人身上。
随着哗哗的人群经过,吕莹莹把目光投在那几十个拖拖拉拉缀在队伍后面,神情恍惚,表情木然的务工者身上,然后一个眼神,身后的工作人员立马分成几队迎了上去。
“叔、婶,恁们是哪个村子嘞?”土狗同学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直接拦住了几个刚出站的老乡。
见到有人拦住自己,最前面的中年人露出提防的神色,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蛇皮口袋抱在了胸前。
但看见对方是个满脸亲切笑容的漂亮小姑娘,中年人扫过对方那捯饬的干干净净的工作服,又瞅了瞅身后工作人员举着的那块纸牌,犹豫了一下:“俺是李屯乡的。”
李屯乡?
仔细辨别着对方的口音,吕莹莹思索了一下,然后眨巴眨巴眼睛:“枣庄……滕州的李屯乡?”
中年人一愣:“恁知道?”
吕莹莹笑的更亲热了,她其实只能通过对方的口音大致判断是哪个地方的而已,李屯乡不李屯乡的,她压根地就不知道。
但这已经够了。
当下二话不说就揽着中年人的肩膀,将他轻轻拉到了一旁站定,然后大喇喇地忽悠着:“叔,俺们是庆丰食品厂的,你们那边的事乡亲们都知道嘞……”
“这几天德州都在下雨,乡亲们怕你们不着惜自个的身子,淋雨冻着,特意嘱咐俺们来接你们,顺道把你送回切……”
“你在这站定,可别走失了,一会跟着俺们,吃点东西暖暖身子,然后再帮你安排车……放心,车钱乡亲们已经帮你出了,静静等着就成。”
乡亲们派你来接我……乡里还是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