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猎户闻言点了点头,正想接话,阿郎却语气一转,沉声道:“然而我却听过另一种说法,说这世界是在比太古更遥远的时代,由一位无名大神所创造。这个世界创立之初,神、人俱为一体,没有什么分别。或者说,那个太初世界所有人都像我们眼中的神仙一样。因为大神把神力分给每一个人,让他们没有悲痛病死,没有苦难哀愁,也没有烦恼和孤寂。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去,不管有什么愿望,都会立刻实现……”
阿郎讲述着古老的传说,脸上的忧色渐渐消失不见,仿佛自身也回到了那无忧无痛的太初世界,神色逐渐平和,目光却迷茫起来,不知落在何处。似乎并不是单纯讲给万猎户听,而是自失地沉浸在那亿万年前的传说中。
“大神创世之后,便安然睡去。也许,大神以为已经赋予了人们神力,人可以自由地实现自己的愿望,也就不再需要他了吧……”
阿郎顿了一下,接着道:“然而,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人们渐渐沉迷于由神力而获得的各种法能,却忘记了大神的教诲和恩赐。他们开始由着自己的欲望随意改变这个世界,为实现自己的愿望,而去阻挠破坏别人的愿望。人与人之间的愿望相互违背,神力相互抵消,于是愿望便再也无法轻易实现。人心也就开始变得自私和贪婪,只想着争夺更多的神力,实现自己的愿望,于是便有了纷争。欲望越来越膨胀,争端也就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想要独自支配整个世界,将一切据为己有,让所有人都服从他的意愿……”
“终于,那个曾经无痛无悲的太初世界陷入了无休无止的纷争和混乱,一步一步走向了毁灭。而沉睡中的大神,也终于被惊醒了……”
说到这,阿郎的目光中透着无尽的悲哀,“不知道大神看到自己亲手创造的世界变成了这个样子,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也像我们凡人一样,失望,或是愤怒,抑或心灰意冷。最终,大神开辟了一个叫做‘天上天’的世界,把所有依然善良纯正的人送到那里后,便收回了自己的神力,并亲手降下了神罚……”
“难、难道说……”万猎户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阿郎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天地倒悬,洪水漫天,生灵绝灭,大地荒芜……这正是大神降下的神罚。失去了大神恩赐的人们这才发现他们的无力,但是已经晚了。洪荒过后,天地重归混沌,生灵也几乎灭绝。”
万猎户想象着天地倒悬,洪水漫天的末世景象,不由得慨然长叹,良久,才问道:“那,大神呢?”
阿郎也叹了一口气,答道:“传说大神灭世之后,本欲弃世而去。可天上天的人们苦苦挽留,凝聚他们所有人的愿望,创造出了一个和太初世界一样美好,却再也不会有人去破坏的地方,叫做‘梦乡’。大神,就长眠在‘梦乡’里。”
万猎户听了之后,默然无语。阿郎也沉默了一会,才接着道:“大神长眠之后,又过了不知多久,天上天的人们终究还是不忍心看原来的世界一片混沌荒芜,看残存的同胞在黑暗中匍匐挣扎,于是便有名为风昊和风笙的兄妹下界,将天地重新分开,又用五色土修补再造了人和各种生灵,大地这才重新恢复了生机。这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传说。”
“原来如此。”万猎户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这么说,那天上天的人,就是神了?”
阿郎点头道:“不错。从那之后世上就有了三种人。由五色土造出的人就是我们凡人。而天上天的人因为保有大神的神力,被凡人所膜拜,认为是无所不能的造世主,尊称为神。天上天也被称为天界、神界。剩下的就是那些在洪荒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大多心中恶念不深,还存有几分神力,经此大变虽然追悔莫及,想要登上天界,与原来的同胞一起过回原来的生活,可天界却不肯接受他们。他们又不愿与凡人为伍,只能游离于天地之间,在高山大川或是海外岛屿这些凡人难以接近的地方居住。这些人渐渐便被凡人称作仙人。”
万猎户一拍手叫道:“原来如此!原来神和仙不是一回事啊,可是这些和修仙者的门派到底有什么关系?”
“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呢。”阿郎笑了一下,接着道:“洪荒之后,凡人在地上生存繁衍,渐渐脱离蒙昧,灵智重开。到了数百万年以前,已有史书典籍可查,就是我常说的‘上古之世’了。修仙者就起源于上古之世。大概是因为凡人生来弱小,一生短暂而苦难良多,自然向往那些长生不死,无痛无悲,身具大知大能的神仙。而凡人自从脱离蒙昧,便有了高下之分。境遇不同,心态便也各异,那些衣食富足、手握权柄的人上之人,希望的是像神仙一样长生不死,永享富贵,渴求的是让天地变色,让万人俯首膜拜的法力。他们不劳不作,有着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可以寻仙访友,练功修道。而大多数平民百姓,一生饱尝饥寒苦痛,受尽欺凌压迫,终年勤苦劳作,所余的心思不过是偶尔烧烧香拜拜天地,求那些神仙们照抚一下,让他们少受些苦难折磨而已。于是,上位者多修仙,而平民百姓则多拜神。”
万猎户也是出去闯荡过的人,深知阿郎这一番话正中要害,把世间修仙拜神的奥妙玄机一语道破,不由得叹了口气。阿郎接着道:“上古的修仙者认为,仙人之所以长生不死,无痛无悲,是因为他们领悟了这天地万物之间所蕴藏的真理——‘道’。因此修仙者又叫修道者,修真者,他们所求的,就是领悟世间大道,突破隔在仙与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墙,而他们修炼的方法,便被称作‘门’。随着修仙者的不断探索,修炼方法越来越多,于是便出现了不同的‘门’。同一个‘门’内又有不同,便有了‘宗’、‘派’。相传上古曾有八大门,虽然如今已经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哪八大,但玄门无疑是其中之一。在今世所有的门派中,玄门也是历史最久,传承最完备的一个……”
阿郎随口一句玄门弟子,竟然引出这么长一段故事来,讲得他口干舌燥,总算停下来饮了一杯酒润润喉咙。
万猎户也满饮了一杯,又意犹未尽地问道:“那,既然仙人都想封神,为什么没有人修神呢?”
阿郎摇头笑道:“凡人修道成仙已是千难万难,想一步登天,谈何容易?何况上古之世,天界对人间不管不问,听之任之。拜神之人就算再虔敬良善,也难得天神回应。而修仙者则不同,许多散仙就混迹于人世,碰见他们高兴了随口指点两句,或是给上一两件宝贝,便受益无穷,大道可期。因此拜神之势渐微而修仙之道日渐盛行。一些凡人修炼成仙后,还眷恋人间权势,开山立派,广收弟子,甚至帮上位者攻伐疆场,谋取天下。因此千载之下,修仙界枝繁叶茂,门派众多,声势浩大,各据一方。这也为后来导致上古之世崩坏的天地浩劫埋下了伏因。”
万猎户点了点头,所谓浩劫,神州子民都听过不少传说,只是肯定没有阿郎知道得那么详细罢了。只听阿郎接着道:“天地浩劫发生在上古之末。那时修仙之势发展到顶峰,法力道行高深的修仙者多不胜数,他们之间的争斗也愈演愈烈。神州烽烟四起,纷争不断。各门各派的修仙者乃至散仙动用天地禁法,引动天地星辰之力,斗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一时间神州生灵涂炭,尸骸遍地,群魔乱舞,妖邪肆虐。这人间之世,几乎毁于一旦。”
“最后,人世间的纷乱终于惊动了天界。天界降下众神,经过连番大战,终于扫荡群魔,襄平这人间大难。而经此一劫,人间仙根道统彻底被铲断,无数仙法典籍化为飞灰。众神反思这场人间浩劫,与他们的不管不问也有莫大关系。于是他们将血脉和神力传给后裔,留在人间,便有了长居于天都之上的天子天女,以及镇守四方的风、云、雷、雨四国。天界又集众神之力,在天地之间布下一个巨大结界,笼盖神州,就是我们常说的神州结界了。在神州结界的护佑之下,神州大地从此风调雨顺,灾祸不兴,邪魔歪道无处容身。神州子民承享太平,昌平富足,文教之兴早已更胜往世。”
阿郎说到这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太多了,但终究还是忍不住,略带讥讽道:“然而,后世承平已久,渐渐便有人忘了前世之痛,又琢磨起仙功道法来。年复一年,终于有人找到了仙山遗迹,寻得上古残谱,正是上古玄门道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诸多上古门派的道法重现于世。时至今日,修道之风已复兴数千年,门派重立,道法再成。虽不及前世之威,却也早已脱离凡尘俗世,让凡人只能仰止了。”
万猎户听得痛快,扬头干了最后一杯酒,赞道:“阿郎啊,你到底是读书人,真是了不起。万大叔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出去闯荡过几年,知道的还不如你一个零头。我说,你怎么不去修仙啊?我看你一定行!”
阿郎淡淡地笑了笑,道:“大叔说笑了,我这辈子有阿凤相伴,快快乐乐地当个读书郎,已经足够了。”
说着,阿郎轻轻抓住阿凤的手,看着大腹便便的爱妻,眉间又隐隐现出一丝忧色。而阿凤依然微笑着,轻轻地握紧了丈夫的手。
“若是有一天,大叔能把这些故事讲给我们的孩儿听,那我此生,也便无憾了。”阿郎展颜一笑,突然给今晚的故事加上了这样一句奇怪的结语。
万猎户此时酒劲上涌,头脑虽不是十分灵光,但还是从阿郎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不祥,正待发问,突然间“咚、咚、咚”三声敲门声传来,在这静谧的夜晚,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阿郎霍然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惊惶,厉声问道:“什么人?”
万猎户一愣,随即哈哈一笑道:“定是我那婆娘耐不住,寻我来了,我这便回去了。”说罢起身要去开门,却被阿郎一把拉住。
“绝对不是。”阿郎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示意万猎户坐下,自己缓步走到门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拉开,万猎户顿时瞪大了眼睛。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绝美的女子,面庞宛若晶莹白玉,长发好似瀑布流云,眼眸如繁星闪烁,身上轻纱飘渺,如梦如歌,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那女子有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像是能洗涤一切污浊的清泉,像是透过乌云的一缕阳光,万猎户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仿佛所想所欲都在一瞬间被她夺走了一般。
半晌,万猎户才勉强回过神来,上下仔细打量了女子一番,更是惊奇。女子雪白的衣裙下,赤着一双玉足,双手虚抱于身前,怀中所抱之物笼罩在一个白色的光罩中。那光罩散发着纯净的白光,却让人无法直视。万猎户看了一眼就头晕目眩,只隐约瞥见一个婴儿的小脸,似乎才刚刚出生的样子。
“你?你是……”女子愣愣地看着阿郎,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神色中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和迷茫。
“你是何人,缘何深夜来此?”阿郎拦在门口,声音冷峻,全然不似他平时好客的样子。
“我?我么……”女子脸上现出迷茫之色,喃喃道:“我是何人?缘何来此?”神情仿佛迷失于尘世的仙子,让人分外怜惜。
万猎户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拍阿郎的肩膀道:“阿郎啊,大冷天的人家还带着孩子,怎么也不能让她在门口站着啊,快请进屋来吧。”
阿郎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引着那一脸迷茫之色的女子进了屋,带她到火炉旁坐下,便对万猎户道:“万大叔,这女子孤身一人,我们家只有一间屋子,却不好留她住宿。让她先在这烤烤火,您回村里安排一下,给她找个住处吧。”
万猎户酒意正浓,一听有理,也不疑有他,答应了一声,便出门下山去了。
一时间,小木屋里静了下来。女子坐在炉火边,凝望着怀中,两眼迷离,似乎完全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身在何处。
阿凤轻轻地走到阿郎身边,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是谁。”突然间,阿郎打破了这沉静。
“哦?那你告诉我,我是谁?”女子抬起头来望着他,迷离无助的眼神,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
“你是——万年妖狐。”
星眸一闪,女子眼中迅速恢复了神采。转瞬之间如同变了一个人,前一刻还是一个迷落尘世的仙子,而此刻,却像是九天之上俯视众生的大神一般。
“是了,我想起来了……”女子微微笑着,朝阿郎点了点头,似乎就要离去。
“前辈且慢,晚辈有一事相求。”阿郎忽然正步上前,洒然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晚辈略通占卜之术,早已卜断命格,知我余生无子。她肚子里这个孩子,出生不到三刻便会夭折,而唯一的转机,便在今夜……”
女子静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一旁一同跪倒的阿凤,摇了摇头道:“此乃天命,无可更改。”
“天命?”阿郎猛地抬起头来,大声道:“修道,不就是在逆天行事么?前辈若顺应天命,为何还要在这世间苦苦修炼万年,又为何宁愿舍弃万年修为,也要救那个孩子……”
女子一下子愣在那,呆呆望着怀中的婴儿,眼神又迷离起来:“是啊,我不正是要逆天行事,我不正是要打破这宿命么?……”
“前辈救了那孩子又如何?全天下都在看着他,命运,迟早会把他拉回同样的轨道。”阿郎挺直了身子,朗声道:“要想救他,唯有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女子迷离的眼神中再次焕发出神采,似乎已经有了决断,“可是,要想逆天改命,势必要付出代价……”
阿郎浑身一颤,忽然感觉到妻子的手默默握紧了他的手,那份力量与温暖,让他再无犹豫。而阿凤,也替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和他相守一世,已然足够。唯愿我们的孩子能挣脱命运,自由自在地在这世上活一次。为此,我们夫妇愿意付出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