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老虎与猫留在林子里,自己走到山顶,原本想要看看这附近的情况——村落的位置,河流的方向等等,可是人站在这里,寒冷的北风呼啸地吹过耳边,枝头的积雪纷纷扬扬飘落,他就开始走神了。
风是咸的。
因为那座盐湖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正是这股风唤醒了岳棠的记忆,它在提醒岳棠,这里跟他去过的每个地方都不一样。
现在是风,等翻过这座山接近村落,他还会听到熟悉的乡音。
还有村中井里打上来的水,挂在屋檐下的腊肉,村人窗户里飘出来的腌菜……这些气味肯定会加入其中,像锅灶上一把不停翻炒的铲子,把神魂最深处的记忆“翻”出来。
然后更多的细节会争先恐后地跃出……
道心不稳啊!
岳棠闭上眼睛,无声地叹口气。
虽然岳棠总觉得老虎爱瞎想,但他从来没有阻止过老虎这样做,也没有训斥过徒弟,让它在修炼时端正态度,摈除多余的情绪,去感悟天道。
尽管岳棠持有的那份修炼竹简上是这么写的,不过岳棠发现,在筑基阶段并不适合过分刻意放空意识,压抑某种念头。
那会变成日后修炼的瓶颈,道心动摇的第一块基石。
所以那些有血海深仇在身的、满脑子权势富贵不甘久居人下的,嫉妒他人根骨天赋的……最终都会遇到麻烦。
哪怕报了仇,有了权位,修为超过了别人,最大程度地消除了隐患,可是心魔一来,依旧很难抵挡。
岳棠的道心空隙,是故乡。
他记得这里的很多事,很多人。
一个普通的十岁孩童,经历灾劫,侥幸生还之后,纵然在有生之年会不停地做噩梦,梦见家人的尸骸,痛哭流涕到天明,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抱着妻儿的老人会逐渐挣脱噩梦。
可是一个修行者呢?
他只会在冥思闭关的时候,不停地产生疑问。
东明府,为什么会大旱三年?
一时的天旱与地涝,或是巧合。
可是长久的无雨,百姓痛苦挣扎着死去,东明府的城隍与土地会一无所知吗?
天庭统辖三界,地府主宰阴司。
死去了这么多人,地府肯定知道,难道他们也没有上报天庭?
按照上古传说,天庭有不亚于人间朝廷的复杂官制,诸天星宿分掌日月星辰,另有八部正神数百位仙官,执掌人间的瘟疫灾祸,也管风调雨顺。
四海还有龙神,是天下江河之神首脑,司行云布雨之职。
那么问题来了。
东明府先是大旱三年,然后又起了蝗灾,赤地千里,人竞相食,三界的仙神们是袖手旁观了,还是推波助澜了?
这是一个岳棠只要不停地在修仙这条路走下去,就无法忽略的问题。
他不可能,不耿耿于怀。
因为没有师门,也不可能“认识”天官天将,询问对方这些事情,所以岳棠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他翻遍了所有的古籍。
所有志怪故事、上古神话、民间传奇……岳棠都不放过,他还去了这些故事里提到的地方。
再荒唐无稽的故事,也能获得有用的线索。
比如山神水神作祟经过遮掩,却没隐瞒这些恶神确实是天庭敕封的事实。
只要剥掉那层粉饰,质疑天庭的无上权威,就能碰触到真相。
那么蝗灾、旱灾、风灾、洪灾,在这些传奇故事里是怎么出现的呢?
——某些实力强大的仙神或者妖怪斗法,波及了人间,事后可能遭到天庭的责罚,也可能没有。
——有无处申诉的冤屈,感动天地。
——此地百姓作恶多端,不敬仙神,故而天降异象,地生灾厄。
第一种情况是短暂的灾祸,不符合东明府持续三年的灾情,而冤情之说虚无缥缈,至少东明府大灾三十年之后仍然没有这等消息。
不敬仙神之说同样牵强,东明府下辖七个县,几十万百姓,大灾之后十不存一,这么大的灾祸,这不敬的罪名究竟有多严重?
岳棠发现,这样的大灾,通常会史书记为“奸臣昏君,民不聊生”。
洪灾也许是贪官污吏,修堤不力,与天庭无关。
可是旱灾,只要天庭还有仙神在履行职务,就不可能出现长达三年的旱灾。
倒是民间的志怪传奇直言不讳地说,这是皇帝或者某一任的地方官不敬仙神,惹怒的还是一位身份极高的仙神。
故事连掩饰都没有,就仿佛在告诫世人,不可不敬仙神。
岳棠难以释怀。
他丢下书卷,浑浑噩噩行于世间。
他大醉一场,躺在江底一睡半年。
他自封法力,像凡人那样生活在市井之间。
他……
莫名其妙地达到筑基后期,快要突破金丹境界了。
岳棠紧急闭关半个月巩固一下修为,顺带也想清楚了,天道并不会因为他不敬天庭腹诽仙神,就对他区别对待。
他决定继续修炼,继续在修仙这条路上走下去。
于是他进入了十万大山。
八十年了,这是岳棠第一次回到东明府。
他伫立在山顶,看日落月升,久久无言。
就在黎明破晓之间,岳棠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动静。
“老师!”
一只尾巴正常的虎斑猫冲了过来。
后面还跟着犹犹豫豫的黑猫,猫直接躲在一棵树后不肯过来。
岳棠伸手抄起了虎斑猫,掂掂重量,又看尾巴。
“怎么做到的?”
“……那只猫总是喜欢玩我的尾巴。”阿虎气愤地说。
走到哪里,黑猫就扑到哪里,踩来拍去,又挠又抓。
它又不能赶走这只讨厌的猫。
岳棠失笑,心中郁气一扫而空,他放下阿虎,负手于后,向山下走去。
“行了,今天就去东明府。”